►前情提要:侏儸紀公園的高壓電網:古人如何防範皇帝擅權?(上)
如果今天要大家用幾個簡單的名詞描述你對宋代的認知,你會說出哪些名詞呢?若是大家不加思索地便說出中央集權、重文輕武、強幹弱枝這些詞彙,筆者要在此為你拍拍手,因為這表示你在上高中歷史的時候有在認真聽課。
為什麼會這麼說呢?因為這三個名詞都是教育部發布的〈普通高級中學課程綱要‧歷史科〉所提示的教學重點。1由於筆者已經撰有專文討論宋代是否「重文輕武」的問題,此處就不再多加論述,只是希望呼籲大家在使用「重文輕武」一詞之前,能再次反思自己是否真的了解這個名詞的定義與其前因後果。2
姑且不論宋代是否重文輕武,宋代的文臣確實活躍於以往被認為是武臣專長的軍政領域。具體事例之一,就是文臣可以透過某些約定俗成的潛規則,成為率領千軍萬馬的軍事統帥。
對於大家而言,最有名的宋代統兵文臣,大概是以「軍中有一韓,西賊聞之心骨寒;軍中有一范,西賊聞之驚破膽」歌謠聞名的韓琦(1008-1075)與范仲淹(989-1052)。接下來,筆者將從宋代文臣統率軍隊的現象作為切入點,觀察當時的文臣是如何詮釋皇家的「祖制」,試圖以此影響皇帝的施政以及後人的歷史認知。
以〈岳陽樓記〉一文為現代學子所熟知的范仲淹,是宋仁宗朝著名的統兵文臣,更是當時以軍功「出將入相」的代表人物。
鍛冶家法:宛如鐵匠煉鐵的詮釋功力
元豐八年(1085)十一月,年僅九歲的宋哲宗趙煦(1077-1100,1085-1100 在位)已在位半年左右,國政則由同情舊黨的太皇太后高氏(1032-1093,哲宗祖母)主持。此時,宋廷發布了以武臣劉昌祚擔任渭州知州的任命。
按照以往慣例,由於渭州是涇原路的首府(渭州之於涇原路,就有如今天的板橋之於新北市一般),一旦擔任渭州知州,就會身兼涇原路經略安撫使、都總管等職務,成為涇原路的最高戰區統帥(當時稱為「帥臣」)。得知此事的文臣劉摯(1030-1097)深覺不妥,便立即上奏反對朝廷以武臣擔任一路大帥。
北宋西北各路形勢圖。
劉摯認為劉昌祚因為曾經立有小功,被宋神宗(1048-1085,1067-1085在位,哲宗之父)任命為鄜延路的戰區統帥,而當時的輿論對此任命早就不予支持。等到神宗去世之後,劉昌祚便被拔除統帥之位、調回中央任職,而時人對此表示相當認同;想不到現在朝廷又讓他擔任涇原路統帥,致使大臣對此議論紛紛。
劉摯指出,按照本朝祖宗所訂下的家法,朝廷不應該以武臣擔任一路的戰區統帥,而是應該任命文臣出任帥臣,藉此制衡武臣;至於武臣,則應該以偏將身分統率軍隊、將官,並要接受文人帥臣的領導才行。接著,劉摯宣稱宋代之所以能立國一百二十餘年承平無事,都是因為朝廷善於統御邊臣的緣故。由於這套管束邊臣的規範實在是運作得太好了,所以後代子孫不斷延用,並未加以改變。
講完了宋代的慣例之後,劉摯接著又給皇帝上了一節唐史課:唐玄宗(685-762,712-756在位)先天、開元年間,薛訥(649-720)、郭元振(656-713)、張嘉正等人都曾經以擔任節度使的功勞晉升為宰相。3
以成語「口蜜腹劍」一詞知名的權相李林甫(683-753)為了鞏固自己的權位,便想杜絕儒臣以軍功拜相的可能,遂對玄宗進言:「以皇上的雄才大略,我大唐的國富兵強,為什麼還無法消滅夷狄?原因即在於朝廷任命文臣擔任軍隊統帥!這些文臣貪生怕死,不敢身先士卒,不如改用胡將擔任統帥。胡人本來就熟悉軍旅之事,若皇上加以重用,他們絕對會替我大唐鞠躬盡瘁,死而後已!」
玄宗聽信李林甫的建議,開始重用安思順(?-756)、安祿山(703-757)、高仙芝(?-755)等胡人將領。李林甫認為無論這些胡將有多大的功勞,也不可能入朝擔任宰相。然而,重用蕃將的結果,卻是造成安史之亂、藩鎮割據的局面,唐室也因此一蹶不振,終至覆滅。
許多宋人的奏議中,都認為唐玄宗聽信李林甫的讒言重用蕃將,是造成武人擅權、唐室覆滅的關鍵事件。
論述完唐代因為重用蕃將所導致的血淚教訓之後,劉摯回過頭來再次重申「不任武人為大帥」不僅是祖宗傳承下來的家法,而且具有深遠的意涵,並非某些目光短淺的臣僚所能了解。接著,劉摯轉而批評劉昌祚並非難得的優秀人才;就算昌祚真有什麼了不起的才能,如果任用他擔任帥臣,就會破壞祖宗傳下來的規矩。
最後,劉摯試圖呼籲以高太皇太后為首的執政者,應該從文臣當中挑選具有將帥之才的人選,使其擔任邊區統帥,以維持祖制家法之不墜。倘若此時堅持以劉昌祚擔任帥臣,萬一日後有人依循此例任命武人擔任帥臣,則唐代藩鎮割據的殷鑑不遠,怎麼可以不防範於未然呢?
筆者認為,劉摯的奏議可以簡單總結為以下四點。首先,劉摯指出有鑑於中唐以後藩鎮林立的情形,當時有批文臣非常反對以武臣擔任邊區統帥。就算武臣再有能力,在這些大臣的眼中,讓武臣主持軍隊是件相當危險的事情,應該盡量予以避免。第二,劉摯宣稱不以武將擔任軍隊統帥的做法,是祖宗傳承下來的規矩。由於這套辦法運作良好,加之「用意深遠」,後代子孫應該謹守祖宗法度,不應擅自加以改動。
第三,劉摯為了證明以儒臣擔任軍隊統帥是可行的做法,便上溯歷史,宣稱唐代常有「出將入相」的案例,而李林甫卻為了自己的私心,使得軍務逐漸成為蕃將、武人壟斷的業務。第四,也是最重要的一點,劉摯明言假如今日一旦以武將擔任帥臣,他日將會成為後人可以依循的前例。是故,劉摯堅決反對朝廷助長指派武臣出任戰區統帥的風氣。
在分析完劉摯的奏議之後,各位覺得他的論點有沒有道理?還是有什麼可以再討論的地方?就筆者看來,劉摯的意見有四個地方值得深入討論。第一,既然劉摯認為「不任武人為大帥」這條祖制運作得很好,「久而不可以改」,為什麼宋神宗還要以劉昌祚擔任鄜延路的戰區統帥呢?這豈不是在批評宋神宗不遵守祖制嗎?還是說其實皇帝本來就可以自行選擇是否要遵守某些祖制?
第二,既然身為哲宗生父的宋神宗也可算是祖宗之一,依循神宗朝的前例不也是種遵守祖制嗎?第三,劉摯擔心一旦任命武臣擔任部隊統帥,將會形成後世可以援引的前例。換句話說,「祖宗之法」並非已經定型的死板規定,而是可能因應時勢有所調整變化。若是如此,那又何來祖制「不可以改」的說法呢?第四,也是最根本的問題——宋代真的有「不任武人為大帥」的祖宗之法嗎?
關於可否效法神宗一事,宋哲宗與輔政的舊黨大臣意見相左。等到哲宗親政之後,便改年號為「紹聖」,象徵「紹述先聖」(繼承神宗事業),並開始重用新黨臣僚、恢復神宗朝的新政,造成「新舊黨爭」進一步地激化。
「參用儒將」的呼籲
讓我們先把時間拉回這起人事爭議的九十年前。至道三年(997),文臣孫何(961-1004)上奏建議剛登基即位的宋真宗趙恆(968-1022,997-1022在位)在邊帥人選的選擇上應該任命數位儒將,使其參與邊務。
文章開頭,孫何先向真宗說明春秋時代的選將標準,著重於其人是否知書達禮。就算再怎麼勇敢善戰,若只憑藉血氣方剛的匹夫之勇,並不能算是理想的統帥。是故,歷代將帥多由精通文事的儒者擔任。然而,這個現象卻在五代時期發生了變化。
如前所述,自安史之亂以後,唐代陷入了藩鎮割據的混亂局面。最後消滅唐室、建立新局面的,正是以朱溫(852-912,907-912 在位)為首的五代軍人政權。孫何認為此時的文臣不再重視武事,武臣則粗魯無文,雙方都看彼此不順眼。更糟的是,文、武臣勾心鬥角、不斷內耗的結果,造成北方遼國、西北夏人二敵的坐大,甚至成為北宋的主要外患。
以軍閥身分消滅唐朝的後梁太祖朱溫。
面對遼、夏兩國的步步進逼,宋廷要如何才能解決當下的國防困境呢?孫何試著給真宗開了一帖藥方:學習五代以前的選將標準,任用文臣出任軍隊統帥。另外,孫何還建議真宗應該給予文人統帥充分的經濟支援,而且不能讓武臣、宦官干涉文臣的權限。
若是真能做到如此程度,孫何大膽預言宋廷可在三年之內收復前代失陷於遼、夏兩國的土地;而與當前接連派遣武臣、宦官指揮戰爭卻成效不彰的現狀不可同日而語。
但是,若是任用文臣擔任軍隊的指揮官,那麼該如何處理原本把持了這些職位的武臣呢?孫何認為,由於文、武官員擔任每個職位都有任期的規定,朝廷可以等這些武臣任期屆滿之際,將武臣調往距朝廷較近的地區(實則就近看管),並伺機安插儒將接任這些職位。最後,孫何提醒真宗兼用文武之臣是宋代以前就有的做法,並非宋代的獨創發明,希望藉此合理化參用儒將的提議。
帶各位讀完了孫何的主要訴求之後,現在我想請問大家:你從孫何的文字之中讀到了哪些重點?在分析我的看法之前,我想先問各位一個簡單的小問題:如果你看到某地立著「禁止亂丟垃圾」的告示牌,你會覺得當地人真是愛護地球,還是顯示了當地亂丟垃圾的情形其實十分嚴重?
同樣的道理,當我們看到古人建議皇帝應該或不該怎麼做時,我們經常應該逆向思考看看。以孫何的奏議為例,筆者認為這篇文章其實揭示了兩個重點:第一,孫何建議真宗參用儒將,「勿俾武人擅其權,勿使中使撓其事」,實則反映了當時極少以文臣出任軍隊統帥,而且軍政經常被武臣、宦官所把持的事實。
第二,孫何既然提到「文武參用」是歷史上曾經發生過的史事,並非宋代的獨創,為什麼到了九十年後,劉摯便宣稱「不任武人為大帥」是宋代的祖宗家法呢?在這中間的九十年間,究竟發生了什麼事?
筆者認為,宋代文臣對於皇家「祖制」的詮釋,就像鐵匠在鍛冶鐵板一樣。至於為什麼會如此形容,且看下回分解。
►繼續閱讀:「白紙黑字」的陷阱:文官對皇家「祖制」的政治詮釋如何影響我們的歷史認知(下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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註釋
1. 這份發布於103年2月的課綱可於教育部國民及學前教育署的官網查得全文(檢索日期:2016年2月7日)。附帶一提,這個網站也收錄了100年5月所發布的〈「普通高級中學歷史課程綱要」〉,且中央集權等三名詞仍是宋史課程的教學重點,顯示這個說法其實已經行之有年。
2. 宋彥陞,〈關於宋代「重文輕武說」的幾點反思〉,《臺灣師大歷史學報》第49期(2013,臺北),頁341-368。
3. 值得注意的是,劉摯此處列舉的人物未必都符合飽讀詩書、文質彬彬的儒臣形象,很可能只是想藉此說明當時有些文臣能藉由軍功晉升宰相。例如,薛訥雖是以文官身分(城門郎)展開仕宦生涯,卻並非以文事見長,反而因為出身將門(其父為薛仁貴)而長期擔任前線統帥,一生事功與軍務密不可分。郭元振雖是進士出身,其人「任俠使氣,不以細務介意」,甚至幹起人口販子的勾當,「前後掠賣所部千餘人,以遺賓客,百姓苦之」。蕭嵩似是以文臣身分入仕,卻落得「寡學術」的名聲。杜暹為明經出身,史書稱其「素無學術,每當朝談議,涉於淺近」。李適之是宗室成員(其父為唐太宗長子李承乾),且是以武職(左衛郎將)身分踏入官場。上述資料,見[後晉]劉昫等撰,《舊唐書》(北京:中華書局,1975點校本),卷97,〈郭元振傳〉,頁3042;卷99,〈蕭嵩傳〉,頁3094;卷98,〈杜暹傳〉,頁3075、3077;卷99,〈李適之傳〉,頁3101;[宋]歐陽修、宋祁撰,《新唐書》(北京:中華書局,1975點校本),卷111,〈薛訥傳〉,頁4143-4144。
4. [宋]趙汝愚編,《宋朝諸臣奏議》(上海:上海古籍出版社,1999點校本),卷65,〈上哲宗論祖宗不任武人為大帥用意深遠〉,頁724-725。劉摯並非唯一反對以武人出任邊區統帥的文臣。徽宗建中靖國元年(1101),任伯雨也進呈了一則內容極為相似的奏議,見《宋朝諸臣奏議》,卷65,〈上徽宗論西北帥不可用武人〉,頁727-728。
5. 《宋朝諸臣奏議》,卷64,〈上真宗乞參用儒將〉,頁710-711。孫何進呈這則奏議的兩年之後,文臣趙安仁也上書真宗,呼籲以「儒學之將」取代「一夫之勇者」(實指武臣),見《宋朝諸臣奏議》,卷130,〈上真宗答詔論邊事〉,頁1434-1435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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本文改寫自筆者臉書專頁「時空偵探的歷史行腳」,同時刊登於「關鍵評論網」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