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►前情提要:「白紙黑字」的陷阱:文官對皇家「祖制」的政治詮釋如何影響我們的歷史認知(上)

「家法」背後的真相

根據筆者的研究,宋代之所以會在仁宗朝以後經常出現文臣擔任軍隊統帥的情形,主要是因為當時發生了兩起關鍵的歷史事件:第一,仁宗朝成立的「經略安撫使」制度最初是由文臣擔任此職務,從制度上開啟了文臣可以統兵的前例;第二,也是更為重要的一點,范仲淹、龐籍988-1063等人拒絕服從宋代文臣若須長期統兵,必須放棄文臣身分、換為武官的傳統,並且獲得了宋仁宗1010-10631022-1063在位)的同意6

誠如劉摯所言,皇帝一時的決定很可能會成為後世援引、服從的典範,具有相當程度的約束力。然而,我們是否可以根據這兩個事件,便認同劉摯所說「不任武人為大帥」是宋代的祖制呢?先讓我們看一段宋神宗與宰輔大臣討論邊區人事安排的對話:

 

 令差(王)韶及(高)遵裕,(吳)充問:「孰為長?」(王)安石曰:「王韶文官。」上(即宋神宗)曰:「當以文官為長。」7

 

在此之前,宋神宗正聽從王安石1021-1086的建議,大力支持基層文臣出身的王韶1030-1081進取河湟地區(今甘肅、青海一帶)的主張。由於王韶的頂頭上司秦鳳路經略安撫使大多不願意積極配合,王安石便向神宗建議在秦鳳路另外成立一個專責單位「洮河安撫司」。此段對話的時空背景,便是在討論洮河安撫司的主官該由誰出任。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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北宋時期西北前線形勢圖,熙河路即為河湟地區升格之後所成立的新行政區。

 

當時,宋廷考慮的主要人選有二位官員:一是負責執行進取計畫的王韶,另一位則是積極協助王韶的武臣高遵裕1022-1085。樞密副使(國防副部長)吳充1021-1080詢問神宗與其他大臣:「應該任命誰當主官呢?」王安石則不避諱地提名自己的愛將王韶,理由是「王韶為文官」。聽聞王安石此言,神宗便做出了裁示:「應該用文臣擔任主官。」

乍看之下,我們很容易認為用文臣出任軍隊、邊防的主要負責人已經是當時的共識,否則神宗怎麼會不假思索地說出「當以文官為長」這種話呢?但是,閱讀歷史不能只是瀏覽字句表面,還須細細品味文字背後是否蘊含了一些沒有被明言的真相

各位試想,如果「當以文官為長」早已是當時的共識,那又何必開會討論洮河安撫司的主官該由誰出任呢?正因為當時存在著一些不確定因素,才有必要召開聯席會議尋求大家的共識。那麼,所謂的「不確定因素」又是指什麼呢?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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(圖片來源:維基百科)

 

最關鍵的一點,就是當時並沒有明文規定要以文臣擔任戰區的最高統帥。以北宋中期以下的重要邊防體制經略安撫使」制度為例,雖然《宋史‧職官志》宣稱經略安撫使的任官資格是「以直祕閣以上充」8也就是具備一定職等以上的文官才能出任,但這並不代表武臣就無法擔任經略安撫使。

舉例來說,就在經略安撫使制度成立之後沒多久,宋仁宗曾經任命武臣高繼宣取代文臣楊偕980-1049出任河東路的經略安撫緣邊招討使。慶曆三年1043七月與十月,仁宗又接連任命武臣郭承祐李昭亮992-1063出任河北前線的戰區主帥。9

就連對抗大敵遼國的第一線,宋仁宗都敢任命武臣擔任統帥,換句話說,以文臣擔任前線長官並非當時的硬性規定,而是相當程度地出自皇帝的自由意志

那麼,宋仁宗為什麼會任命這些武臣擔任戰區統帥呢?簡言之,就是因為仁宗極為信任這些武臣。如果我們用資料庫對高繼宣郭承祐李昭亮三人進行「人肉搜索」,不難發現這個三人與宋代皇室已有數代的交情。

首先,高繼宣之父高瓊935-1006宋太宗趙光義939-997976-997在位尚未登基之前就已經是他的人馬說不定還參與了「燭影斧聲」事件);太宗即位之後,高瓊與其子繼勳958-1035繼宣則是成為太宗朝以降的重要武臣。

至於郭承祐、李昭亮兩人的祖先,皆是宋初立國以來的知名武將,兩人更具有外戚身分,與仁宗實為親戚關係。10在「有關係就是沒關係」的思維模式之下,任人唯親可說是人之常情,無怪乎仁宗敢重用這些武臣,甚至讓他們在國防前線統率重兵、握有大權。

 

宋仁宗

雖然宋仁宗朝經常被認為是文臣勢力高漲的時代,仁宗卻仍然相當重用武臣,顯示比起文武之別,能否得到皇帝的信任才是更為重要的選任指標。

 

介紹完宋仁宗是如何重用武帥之後,現在我們把鏡頭拉回神宗朝的武將高遵裕身上。高遵裕究竟是何許人也呢?各位聽了可別嚇一跳。事實上,高遵裕正是上兩段提及的高瓊之孫

自祖父輩開始,高家已經三代擔任宋廷武官,而且高遵裕此時的身分又比父祖輩更上了一層樓:由於宋英宗1032-10671063-1067在位)冊立高遵裕的堂兄弟遵甫之女為皇后(即〈侏儸紀公園的高壓電網〉一文中提過的宣仁后高氏,高遵裕也得以沾親帶故,成為英宗之子——神宗的遠房親戚。

是故,無怪乎宋神宗與宰輔們有必要為了此次的主官人事選任,因此召開聯席會議了。值得注意的是,即便神宗說出了「當以文官為長」這個看似偏袒文官的意見,相較於王安石對王韶的全力支持,高遵裕反倒更像是神宗安插在戰場前線的親信,以確保皇帝能夠隨時監控戰事的發展

 也因為高遵裕與神宗有著這層親戚關係,到了元豐四年1081神宗決意大舉進攻夏國之時,高遵裕便成為統轄環慶、涇原兩路的戰區統帥。當時,受到高遵裕節制的武將劉昌祚(就是本文開頭引起劉摯不滿的那位仁兄)原本已經率軍攻到夏國的軍事重鎮靈州城下,卻因為顧忌高遵裕批評自己爭功,被迫接受了高遵裕下令暫停進攻的命令,導致此次戰事最後以失敗收場。11

附帶一提,負責主持這次戰事的各路指揮官清一色都是武臣(高遵裕)或是宦官(王中正、李憲),顯示文臣就算能夠出任前線的軍事統帥,他們也未必能擔任大型軍事行動的實質指揮官

 

宋神宗

即便諸多文臣藉由「經略安撫使」制度成為戰區統帥,宋神宗朝仍然經常以武臣主持軍事行動。舉凡熙寧九年的交趾反擊戰、元豐初年討伐瀘州少數民族,以及元豐四年的五路伐夏等戰役,皆是由武臣與宦官擔任軍隊的統帥。

 

跟政治語言認真,你就輸了

因為劉摯「臣竊聞祖宗之法,不以武人為大帥」一句話,筆者簡單帶各位回顧了宋代部分文臣如何試圖爭取軍隊的控制權。閱讀孫何的奏議,我們看到的不是宋代皇帝不以武臣擔任軍隊統帥,而是文臣試圖從武臣、宦官把持軍權的指縫中稍稍奪回一部分的統兵權力

到了宋仁宗年間,新創設的經略安撫使職務由文臣首開任職紀錄,加上仁宗同意范仲淹龐籍等文臣不須為了長期統兵而轉換成武官。此後,越來越多文臣依循著這兩件前例,成為前線地區的軍事統帥。

即便如此,我們也很難相信劉摯所說「不以武人為大帥」是宋代真實存在過的祖宗之法。否則,又怎麼會出現宋仁宗、宋神宗任命武臣出任戰區統帥的現象呢?筆者認為,比起追究「不任武人為大帥」究竟是不是宋代的家法,劉摯主張無論武臣是否具有才幹,都不應該使其擔任統帥的想法顯然更有分析的價值與意義

從經營國家或是企業的角度出發,「用人唯才」才是對國家、對企業最有利的選任標準。劉摯的言論,反映出部分文臣對於武人統兵的非理性恐懼,足以使他們認為武人並不適用於「用人唯才」這條選任標準

對於這些文臣來說,如果是自己不被朝廷重用,那就是「不才明主棄」,是聖上有眼不識泰山;但是,如果是有才華的武臣不被重用呢?此時,這些文臣便戴上雙重標準的有色眼鏡,稱讚聖上真是英明神武、乾綱獨斷!筆者認為,劉摯為了證明自己的說法合情合理,所提出的「歷史論據」其實是種政治語言,是個為了說服皇帝而自行鍛冶出來的「家法」,未必符合歷史事實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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(圖片來源:Flickr)

 

除了劉摯之外,孫何的上奏其實也存在著類似的問題。舉例來說,孫何沒有解釋如果朱梁、後唐之後的文臣已經「專治筆硯,恥言軍旅之事」,那麼為什麼用文臣出任軍隊統帥的效果還能優於武臣?(難道只因為他們比武臣會讀書?)另外,孫何雖然聲稱「歷代將帥,多出儒者」,但我們光用常理推論,就能知道歷代將帥其實還是以武人居多。

「才兼文武」的「儒將」並不是不存在,但是為數並不多。正是因為儒將難得,「才兼文武」才會成為許多文人標榜推崇的理想典範。如果今天每個人都文武全才,政府也不必呼籲學校以五育並重作為教育目標了不是嗎?

 

結語:史書的虛景與真實

本文透過分析兩則宋代文臣的奏議論述,向大家呈現古代的文人是如何藉由詮釋歷史,試圖煉成一套隱含著自身理念的皇家「祖制」,並希望能以此影響皇帝就範。嚴格來說,這些為了闡釋自身的論點所援引、甚至發明的「歷史論據」,往往只是種政治語言,未必符合歷史事實。

在這些文臣的生花妙筆之下,所謂的「制度」就像是個可塑性極高的鐵塊,任由他們一槌一槌地將它塑造成自己想要的樣子。中國學者李立便注意到宋人寫作奏議時,經常有其固定的論述套路:

其通常寫作方式,大多首先冠以某種抽象的政治原則、理想模式或真實的歷史教訓,接著指出現在的某事違反或背離了上述「真理」,然後提出改正建議,並說明不改正的嚴重後果。12

按照李立的分類,劉摯與孫何所宣稱的「祖宗之法」「典故具存」,大概可以分屬於「政治原則」「理想模式」兩類。換言之,兩者都不是「真實的歷史教訓」,只是兩人為了增加說服力,所創造出來的架空歷史。若是不加思索地完全信以為真,只會與歷史的真實形同陌路、漸行漸遠。

其實,不只是劉摯、孫何的論述可能出現虛構歷史的問題,客觀地說,只要是人創作出來的作品,都蘊含著作者個人的主觀立場。即使是講求「允執厥中」、「如實書寫」的歷史著作也是如此。孟子372-289 BC曾說過:「盡信書,則不如無書。」如果只是盲目地相信書本的記載,完全沒有自己判斷思考的能力,會比完全不讀書更加糟糕。

 

孟子

 「盡信書,則不如無書」的意思並不是叫我們不要讀書,而是要有獨立思考的能力,而不是毫不懷疑地完全相信書本的記載。

 

筆者認為,當我們閱讀歷史著作時,至少應該時時刻刻懷抱著以下幾個問題:這篇文字最早的版本是誰寫的?寫了些什麼東西?有哪些應該記載的內容沒有出現?為什麼作者要如此記載?

舉例來說,中國的史書大多由文人執筆寫成。在文人的作品中,武人很容易淪為被描寫的被動角色,缺乏自己的主體性與發聲管道。在這樣子的情況之下,我們所讀到的武人形象很可能只是部分文人的刻板印象,未必是歷史事實

閱讀史書,應該時時反問自己是否覺得哪裡有違和感?而不是一股腦地完全接受史書的記載。唯有如此,我們才不會落入讀死書的陷阱,而歷史才得以成為能夠訓練讀者思辨能力的實用學問。

 

史記序

 閱讀歷史著作的時候,我們要隨時留意哪裡是作者所煉成的虛景,哪裡又是作者該寫而未寫的真實。唯有秉持著質疑思辨的態度讀史,歷史才能成為訓練讀者思辨能力的實用學問。

 

──

註釋

 

6. 宋彥陞《以儒為帥:北宋統兵文臣傳統的建立(1004-1085)》(臺北:國立臺灣大學歷史學系碩士論文,2014)。

 

7. [宋]李燾撰,《續資治通鑑長編》(北京:中華書局,2004點校本),卷226,熙寧四年八月,頁5503

 

8. [元]脫脫等撰,《宋史》(北京:中華書局,1977年點校本),卷167,〈職官七〉,頁3960

 

9. 《續資治通鑑長編》,卷134,慶曆元年十一月丁未,頁3195;卷142,慶曆三年七月丙寅,頁3395;卷144,慶曆三年十月丁酉,頁3476

 

10. 郭承祐除了迎娶舒王元偁981-1014,仁宗之叔)的女兒之外,更是仁宗擔任太子時的直屬部下;李昭亮則是太宗皇后的姪兒,實為仁宗的長輩。上述事蹟,見《宋史》,卷289,〈高瓊傳〉,頁96919694-9697;卷251,〈郭承祐傳〉,頁8851;卷464,〈李昭亮傳〉,頁13563

 

11. 《宋史》,卷349,〈劉昌祚傳〉,頁11054

 

12. 李立,〈宋代政治制度史研究方法之反思〉,收於包偉民主編,《宋代制度史研究百年(1900-2000)》(北京:商務印書館,2004),頁35

 

本文改寫自筆者臉書專頁「時空偵探的歷史行腳」,同時刊登於「關鍵評論網」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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